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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像店男人

第2章 音像店男人

彼岸花 安妮宝贝 发表时间:2020-06-03 14:17

六月份的时候,碰到靳可。一个年轻的北京男人,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执导过几部实验性的小制作片子。他想拍我的小说。

我知道媒体上宣传这一个圈子的时候,习惯加上“新锐”这个定语。但是我没有看过这些人拍的电影。类似的一些造作的电影是我所不喜欢的。过分注重技巧,泛滥模仿,情节上哗众取宠。没有任何力量可言。

我喜欢的电影,比如看TheBigBlue的时候,中途不断地离开,做着一些琐事。煮面条,倒咖啡,上厕所,在网上看了看有无朋友上线。还趴在阳台上抽了一根烟。那部电影很长,估计过了一百二十分钟。但那些镜头一直留在记忆里的。不需要全神贯注。不需要解释。只是轻轻一撞,就像一片玻璃扎进了眼睛。会很痛。会留下伤疤。

我不知道靳可在拍什么样的电影。我们在咖啡店里见面。约在早上十点。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通常我凌晨睡觉,中午起床。那天虽然什么都没吃,匆匆往地铁站跑,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咖啡店还没到高峰时候,整个店堂空荡荡的,很安静。推开门看到角落里一个光头男人坐在那里抽烟。

他穿黑色T恤,黑色仔裤,黑色跑鞋。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庞大的黑色皮包。我径直走过去,对他说,靳可,我是乔。他的眼神略有惊异。这个不奇怪。我的读者总是把我想成一个穿黑色蕾丝胸衣,涂紫色唇膏,眼神诡异妩媚的都市时髦女郎。但是出现的却是一个神情困顿,衣着邋遢,似乎刚从大学宿舍里跑出来的女生。我让咖啡店小姐帮我端双份Espresso和巧克力蛋糕,一边拿出红双喜来抽。

他先用了两分钟时间看我把那盘蛋糕以肆无忌惮的姿势吃完。然后用了三分钟时间从大皮包里找出我曾经出版的一本小说。那本小说曾被大量盗版,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在校园里和小书摊上倾销。他说,我不是非常地了解你。但我听很多人说起,他们把这本书放在枕边,睡前必读几页,才能安心入睡。

我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我从不崇尚把文学神圣化。任何作品都不该在智力和感情上脱离读者,贬低读者,让他们无所适从。好的小说,应该是一帖良药,哪怕是一针吗啡。或者救助,或者抚慰。

电影呢。

电影也一样。满足幻想,逃避现实。

你似乎是个悲观主义者。

我只是一个习惯在虚无中钻牛角尖的人。和精神病的某种起因类似。我笑。我感觉自己有些捉弄他。

电影能够表达虚无吗?

不用表达,只做展示。虚无存在于时间,存在于呼吸,存在于风中飘落的树叶,一张白纸,一颗水滴……万事万物。

平时常研究禅宗?

禅对我们说,梦幻空花,何劳把捉。但在现实中,我们要四处奔波觅食,为自己寻找栖身之处。研究无非是想让自己感觉平静一些。

我突然之间有些失望。我总是从微小的一句话或一个细节里判断出某种气息。也许他不是我的同类。他的眼神和神情里没有敏感,及一个敏感的人所具备的紧张。敏感的人都需要某种逃遁。戴墨镜,长途旅行,深居简出……这都是方式。很多人在使用。绝非时髦,而是心理需要。靳可会是一个能够掌控全局的好导演,但不会是一个能打动人心的电影人。后者即使只是设计掉落在桌子上的一束光线,都应该有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念和姿势。也许他可以模仿或博取众长,然后拍出一部很卖座的商业片,但他不会了解我的小说。

他如何去拍一个日夜穿行在城市的地下铁里,为情欲和空虚所驱驰的男人。属于一个男人的幻觉,沉沦和解脱。在我写着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修长的手指,空空地蜷缩着。只有在孤独或和女人做爱的时候,他的手指才是有力的。他的手夹过三五的香烟,摸过光滑的肌肤,穿行过海藻般的长发,沾染过腥味的血液,揉搓过清澈的眼泪,吹拂过空虚的风……他的手最后告别了这个城市和他剩余的最后百分之十的爱情。

但是在电影里,他只是一个面无表情的英俊男子。他就像一具木偶穿行过城市沸腾的阳光和人群。

我们谈了一些构想,然后在咖啡店分手。我对他说,我需要考虑。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对我来说,没有等待蜕变的时间。没有人给我时间。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给了我名片,我放进牛仔裤的裤兜里。

独自在淮海路闲逛到天黑,然后慢腾腾地走向地铁站。

被热气蒸发着的城市渐渐平息下来。地铁站挤满了人。附近的书店和小店铺可以打发很多时间。有一种拍照片的机器,丢了钱就可以对着镜头自己摆pose。很多人在那里自娱自乐,做鬼脸或装酷的表情。拍了小小的黑白照片,贴在手机盖子上,杯子上。我也是一个自恋的人。路过商店的橱窗会在玻璃里寻找自己的影子,直到撞着了电线杆。城市里的很多人都容易感觉孤独。

在小店铺里买了一瓶午后红茶。日本人让AudreyHepburn来做这个茶广告。那个在《罗马假日》里穿白衬衣棉裙子的落入民间的公主。晚年她作为联合国的亲善大使多次赴非洲开展慈善与救助活动。一九九三年死于传染病。

我不喜欢生命过于圆满的人。不喜欢容颜完美无缺的人。不喜欢性格坚不可摧的人。人的生命应该是丰盛而有缺陷,缺陷是灵魂的出口。

带着红茶夹在人群里进入车厢。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发出金属碰撞的刺耳叫声。人民广场站是乘客最多的一站。门一打开,就有潮水般黑压压的人群涌进来。大部分是外地民工,扛着肮脏的散发着异味的行李。他们头发蓬乱,穿过时的散发着气味的衣服。脸色灰暗。和行李蜷缩在一起,屏住呼吸。地铁将把他们送往火车站,送他们离开这个城市。

他们曾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生活。在卖早点的摊上炸油条,制作拉面和馒头,在建筑工地搬砖头……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出卖着时间和身体。即使是在高级写字楼办公的白领那又如何。开上十几个小时的会只能抽空泡一包方便面当做晚餐,领取高额的薪水,然后在淮海路连卡佛百货买奢侈品安慰自己的辛劳。

我们带着强盛而盲目的欲望。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大部分人都是在营营役役地生活,并未取得余地。有时候我想象一个被注视的距离突然无限延伸,穿越城市,穿越大气层。从太空往下看,这只是一颗孤独而傲慢的蓝色星球。每个人走在既定的路线上,只有那些有预感的人才会有惶惑。而注视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地铁到达了终点站。上海火车站。穿过地道,走到灯光通明的广场上。

在广场旁边的小店铺里,买了一份三明治和刚出版的一份报纸。它提供整个城市吃喝玩乐的最新讯息。包括音乐,网络,时尚,美食,健身,爱情小说,电影,新闻,经济等种种包罗万象的内容。买它是因为上面的填字游戏及漫画。我拿着报纸,一边咬着装在保鲜纸里的三明治,走向横跨马路和人群的天桥。

在天桥楼梯旁边的角落里,一个光着双脚的男人蜷缩在凉篷下面。穿着衬衣和西裤,西装皱巴巴地扔在地上。西服是深蓝色的,袖子上有制服的商标。他俯躺在地上,嘴巴下面有一大摊呕吐物。因为这里没有灯光,所以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脸,只看到皮肤是惨白的,像一具尸体。但凑近了看,整个人偶尔还有间歇性的轻微抽搐。

很多人在他身边经过。双脚疾速地掠过,没有人稍作停留。灰尘和尾气交织的污染空气混合着肉体散发出来的汗酸味,每个人都在神情惶恐地赶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停下来,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他围着地上的男人转了一圈,然后在阴暗中咧开嘴巴对我短促地笑了一声。他说,这个人是吸毒的。没救了。然后他上了天桥楼梯。

我又坐地铁到人民广场。夜色中的大楼灯火灿烂。爬上草地旁边的台阶,坐在那里喝完了红茶。在黑暗中抽了一根烟。把喝空的红茶塑料瓶子对准垃圾桶丢过去,瓶子碰到铁皮桶,发出“哐当”一声突兀的声音,惊动了树丛中一对在亲昵的情侣。我跳下台阶,旁若无人,慢慢地离开了广场。

城市繁星闪烁的夏日夜空,骚动而沉闷。这就是城市的夜晚。空空如也。无药可救。我在马路上张开手臂,像鸟一样尖叫一声,然后撒开腿跑过去。

夏天是我的休眠期。从六月份开始,只要在电脑前坐下来,就会让我有一种呕吐感。外面太热,无处可去。能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和阅读,及不断地做食物给自己吃。

独自在房间里过上一轮又一轮的二十四个小时,感觉意识渐渐失去了重力。一切都是无所依傍的。空气是重叠的寂静。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如果自身的分裂能够维持变化,那么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和灵魂,像花朵的重重花瓣逐层打开,像细胞的蠕动和繁殖。唯一的方向只是加速死亡。

失眠的时候上网。网络是科技对人类有益的最好证明。很多有趣的东西。一个上海的读高中的女孩写了一封给自己的情书。北京男人拍了刚出生的女儿的照片扫描上去。还有人写长长的爱情小说,贴在上面免费展出。你可以在上面购物,谈恋爱,吹牛,骂人,结婚,聊天,做爱,打牌,下棋,听音乐……随时有整个地球的陌生人在网络的另一端出现。向你问好。和你做伴。与你争执。对你说我爱你。

在我的主页论坛上,我看到一则关于星座的帖子。标题是巨蟹的阴暗。

巨蟹座的人一半纯白,一半阴暗。这里只讲后者。

他们缺乏安全感,年幼时的孤独常常让他们有无根据的恐慌,并且喜怒无常。他们习惯回忆,喜欢历史、收藏、博物馆和政治。他们喜欢摄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巨蟹们有照相机,他们喜欢伤感的影片,能清楚记住每一个情节。

他们天生悲观。爱骂人,脾气古怪,会突然爬进保护性的壳里。在受伤后他们很少反击,只会放弃;逃避是他们的习惯,他们对自己渴望的东西总是先退到一边,似乎毫不关心然后突然扑上去。

他们没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却有天生的领悟力。

他们以自我为中心,懂得自我保护,最关心的人是自己。他们最害怕孤独,但又注定了孤独。

他们常常生病(体质不好——注意力过多集中在自己身上所致)。

他们有很多秘密。他们把真实的自己藏于夜半的寂静和午间笑声的明朗中……

我的生日是七月。即将到来的炎热。我会很清楚地记得我的生日,它们用钢笔写在一张发黄的出生证上。字迹已经模糊。但是和我的父亲母亲有关。生命充满太多偶然,只是河流上漂浮的落叶,情缘迷离,随处停靠。我也相信和夏天有关。这是一个充满幻觉的压抑的季节,常常导致死亡。夏天出生的孩子,有一张坚硬的壳,护着脆弱的心。

这是最混乱的搭配。导致他们始终在寻求着阴暗,以取得安全。

我认识的很多巨蟹座的人,他们都有一张隐藏着秘密的阴郁的脸。我也是。

开始更频繁地去借片子看。让电影一轮一轮地在失去睡眠的夏天夜晚如花朵一样盛放。日本片,欧洲片,香港台湾的艺术片,岩井俊二,北野武,宫本亚门,松冈锭司,王家卫,陈果,关锦鹏,叶锦鸿,崔允信,黎子俭,马克斯奥夫尔斯,楚浮,高达……

常穿着洗得灰白的粉色棉裙,一双木拖鞋,晃晃悠悠,抱着DVD的盒子走在去音像店的路上。我做了一张租借卡,几乎每天都去。顺路会买一份《看电影》,了解全球的电影票房排行榜。幸福始终充满着缺陷。生活平淡无奇,并无任何奇迹发生。

我要朝着街道一直往前走。经过超市,花店,报亭,洗衣店,菜市场,蛋糕店,然后左边拐弯,进入一个逐渐狭窄起来的巷子。那里开始有成行的浓密樟树,散发出刺鼻的清香。在零碎而紧密的小店铺之间,有一个刷成黑色的有阁楼的木头小屋。门上有一块木牌,用白色粉漆写着“1937”。

这个店是四个朋友合股开的。“1937”是每个人出生的月份加在一起。经常在那里值班的是卓扬。一个双鱼座男人。二十七岁的上海男人。有时候他接些单子做软件。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店铺里。

店不大,排着疏落有致的黑色铁架。左面放着欧洲艺术片和老电影的碟片,右面是古典和摇滚CD,中间散放着些DVD和卡带。DVD基本上是清一色的亚洲、欧洲艺术电影,没有一张好莱坞商业片。四周的墙壁贴着海报,临窗放着一张松木清漆的长桌子,上面放着八盆形状各异的仙人球。灯是白棉纸的灯笼。

卓扬穿黑色的大T恤,旧牛仔裤和球鞋。头发剪得短而干净。温和的脸。

我非常注重每一张陌生的脸所带给我的直觉。在有些脸上能看到残缺的纹路。有些脸上交织着时光的阴影。有些脸上是经年的雨水和潮湿。有些脸上则只是干净的阳光。

店里总是放着音乐。他喜欢黄耀明。那张《光天化日》,妖娆磁性的男声唱着,我对着青空许愿,找一个宽广的平原,不需要砖,不需要穿,跟你,幸福恋爱……卓扬轻声地跟着哼唱,一边手脚麻利地登记,收钱,或者用褐色的再生纸把CD包装起来让学生拿去当礼物送。他的收银台不是普通音像店里那种围起来的高而窄小的台子。那是一个松木柜子,做了很多个小抽屉,抽屉上有细麻绳做的拉扣。摆一只红色的陶罐,里面总是放着糖果。常来的顾客会知道在里面能摸到水果糖或巧克力吃。总是会在等待的时候,伸手进去摸糖果。卓扬说,这里面有今天的好运气。

他推荐过很多好的CD给我。他建议我多听音乐。我喜欢的歌手很少,PJHarvey,ToriAmos,Cranberries,CocteauTwins,Bjork,Sade,五轮真弓,玉置浩二,暴暴蓝,国内的只听王菲。卓扬推荐给我恐怖海峡,TheCure,U2和BonJovi。他说,有愤怒的音乐能提醒一个人保持清醒。

他有一个女朋友叫羊蓝。是个漂亮的上海女孩,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在一家日资公司做秘书。双休日她会过来,在那里吃水果,看一下午的电影。

我们熟悉得很快。我在他那里会逗留很长的时间。有时候也帮他管一下店铺,当他出去办事的时候。我坐在那张松木桌子后面,一边抽烟,一边看小店里的人来人往。大部分顾客是附近学校和住宅区的学生。年轻男孩和女孩的头发和身体的气味,带来有微微生涩的感觉。我和他们说话,在帮他们放唱片和包装的时候,看他们清澈的眼睛和笑容。我离群索居的日子已经很久。陌生人的气味让我兴奋。

他们都很年轻,有一双挑剔的不喜欢忍耐的眼睛。他们看很多的电影,从此会对这个世界更加地不耐烦。

有时候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叫的是附近的盒饭。坐在小板凳上,两个人低着头吃饭。盒饭里面有青菜,蘑菇,荷包蛋和排骨。我把排骨夹到他的饭盒里,又把他饭盒里的蘑菇夹过来。吃完饭看着店门外面的正午夏日阳光。阳光下有散步的狗疲倦地走过去。樟树在风中轻盈坠落满地的花瓣。满满一屋都有树叶的清香。我们抽烟,喝冰冻可乐。店里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人进来。

他还是放黄耀明的歌。这个妖娆的男人,有丝线一样华丽而让人浑身紧张的声音。他唱四季歌,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内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船在桥底轻快摇……然后他又放日本的Kiroro,那个高亢得接近透明的声音在唱,神啊,我好不容易终于爱上了一个人,我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说的话你也不一定想听……我说,跳支舞,卓扬。他站起来,笑着看我,他说,那就放一支舞曲。放你喜欢的爱尔兰风笛。

空荡荡的店堂里。阳光一缕一缕地晃动。一支烟还夹在我的手指上。他的嘴唇薄薄的,有温情而清秀的线条。我看着他,轻轻把脸俯过去,靠在他肩上。黑色的棉T恤很柔软,散发出男人淡淡的汗味。当我们分开身体的时候,我看到手指间的烟已经成了一截长长的烟灰。有几次,夏天突如其来的大雨会在不知不觉间,哗哗地下了起来。

就是这样。六月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是开着一家有音乐有仙人球有糖果的店铺的双鱼座男人。他有女朋友。但是不常来。我在那里给他的仙人球浇水,擦桌子,扫地,有时候一个人看温德斯的《德州的巴黎》,一边看一边在优美的音乐和金斯基的蓝眼睛里流泪。我用手背擦眼泪的时候,卓扬就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傻女人,把他大大的手盖到我的脸上去。

关于他和羊蓝的事情,这对我不重要。双休日的时候我不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那个女孩子有一张充满欲望的脸。常穿着昂贵的套装,一双眼睛跟明镜一样。把所有的得失看在眼里。她让我感觉不舒服。感觉世界突然变得窘迫。我不愿意去看她的眼睛,嘴唇和笑容。这和卓扬没有关系。

他们常吵架。卓扬偶尔对我提起。他说,羊蓝一直希望他能够进入大公司去工作。她把他开店,然后业余做软件的方式称为混日子。他说,乔,其实我也喜欢做软件。但不喜欢整天受别人限制。

我说,也许钱多一点,她的抱怨会少一点。

这个店维持在这里,大家也是因为有兴趣。赚钱是其次的。

但女人对爱她的男人不这么想。如果你现在不能满足她,请加油。因为一个女人的愿望如果不能得逞,不会消失,只会增强。

我本来不想把话说得太尖锐。羊蓝这样的女子,很明显她需要兰蔻的化妆品,Prada的套装,Gucci的鞋子和皮包……每周最好能去健身中心和美容沙龙,成为其中的会员。来回有高级轿车的接送……即使在校园里有些许青梅竹马的爱情,一到了纸醉金迷的社会里,很快就被吞噬。她是在市区最高级的写字楼上班。她也是身不由己,并无过错。

只是这个穿黑T恤,牛仔裤和球鞋的男人还能带来什么?他明显已经跟不上她的脚步。

事情还是来得比较快。那是个下雨天。阴雨几乎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星期,我每天足不出户,躲在家里睡觉,看片子。然后对着电脑写东西。我关注电脑里的业务邀稿信,关注哪本约稿杂志的发行量大,稿酬高,付款爽气,编辑较为亲切。又接了几个专栏,同时开工,并且力求精益求精。我想我的敬业态度比那些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的人要专业得多。

写作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远离人群,远离所有的尔虞我诈和是非。对这些纠缠我没有任何耐性。我看到过很多在大公司里任职的人,心里算计得跟明镜一样。例如羊蓝。那是我不喜欢的人和环境。

傍晚的时候写得正酣畅淋漓,听见手机嘀嘀哒哒地响。卓扬打来的电话。

乔,你在?

我说,你在哪里。

在衡山路。

怎么了?

外面在下大雨……他沉默。我听到哗哗的雨声。他一直不说话。我心里大致已经明白。我说,我先过来再说。你等着。

我关上电脑,拿了外套就往下面跑。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脸色憔悴,嘴唇失色,头发粗糙,浑身散发出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但是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卓扬在伤心。他被自己或被别人伤害了。

雨还是很大。卓扬站在街角。靠着灰暗的墙壁,双手插在裤兜里,头发和衬衣已经湿透。他说,我和羊蓝吵架了。

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吗。过几天就会好。

不……这次不同。今天是她生日……

那你去找她啊,带她出来庆祝。

她和她的老板在一起。一个日本人,四十多岁。我很早就知道他在追求她。他们现在在一起……还有她的同事。他们在钱柜唱歌。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们两个人该说的话应该也已经说绝了。这些问题是他无能为力的。只是他在伤心。

我说,走。我们找她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不要去找她……我很难过。

这个温和的喜欢犯糊涂的双鱼座男人。这个种着仙人球不理解感情和现实的男人。他哭了。我们打的到那家卡拉OK店。羊蓝和她的同事朋友们包了一个房间。她的老板也在,一个矮个子的日本中年男人。一屋子喧哗的男女,高声地唱卡拉OK。可是羊蓝对我们置之不理。我点了一根烟,靠在门框边的角落里。卓扬向她走过去。这个伤心的男人,他说,羊蓝,你跟我走。

……

羊蓝,跟我走吧。

……

羊蓝,跟我走好不好?

……

我看着那个女孩一脸冰霜,站在她日籍老板的身边,而众人均以异样的眼光扫射着我们。羊蓝说,你出去,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她略带恐慌地回过头去,对那个日本男人说,他是我一个朋友,常常喝醉闹事。

她在解释。我走上去,拉住卓扬的手臂,劈头给了她一记耳光。我说,你到一边去,卓扬。

我转过脸对羊蓝说,这个男人现在和你没关系了。他对你付出过的真心,为你耗费过的时间精力金钱,对你承诺过的海誓山盟,现在都一笔勾销。如果你不能理解什么叫形同陌路,那么我来演示给你。

我从桌上拿了一个啤酒瓶,用力把它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泡沫飞溅,在混乱的躲避和尖叫声中,我拖住卓扬,带他下楼。

走到外面,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流血了,大概是被玻璃划的。拿出纸巾把它包裹起来,问身边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你有烟吗。他给我点了一根,放在我的嘴唇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闷头抽烟,我们站在大雨滂沱的街头等出租车,寒风让我发抖。

乔,谢谢你。他说。

我看着他,我把他的头抱过来,抚摩他湿透的头发,我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或者先喝点酒,洗个热水澡。其实一切没有什么。也许你并不足够爱她,你只是爱你自己。舍不得让你自己受一点点伤。

我很难过,乔。

我知道。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太难。这个城市里爱情是容易发生容易忘却的事情。不要把它看得太严重。

就这样卓扬失恋了。在那个夏天。紧跟着来的倒霉事是,店铺因为越来越有口碑,招来了记者采访。记者把店铺报道在这个城市最流行的时尚周刊上。于是工商管理局也知道了,要来追查。他们只好先关起门来躲避一段时间。

卓扬空闲下来。终于决定去面试。跑到一家家香港或美国的软件公司。如果通过的话,他将重新开始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我说,这样很好啊。事情一多,就不必追忆往事,长吁短叹。卓扬神情压抑,一个人低着头闷声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他曾经是个快乐的男人。但是快乐太单纯,所以容易破碎。

他走了一段路,突然对我说,乔,羊蓝前段时候来找我了。

怎么了。

上周。她等在我家门口。在哭。对我说,我怎么可以这样就丢下她不管……

她在那边肯定有所碰壁。卓扬。她需要安慰。不是需要你的爱情。你要明白。

是。我明白……乔,你一直如此清醒。

那是因为我从来不自欺欺人。卓扬。我只看真实。

我准备去宜家买点家具。那一天,我的心情有些消沉。独自坐地铁去万体馆。去Ikea家居对我来说,其实算是一项休闲活动。我的生活时有窘迫,但还能保留一些奢侈的习惯。比如可以选择一个下午,坐地铁贯穿大半个城市。只为了去看家具。

Ikea生意兴隆。很多人拎着黄色的大购物袋,心满意足地拿着木板藤条篮玻璃瓶木头相框往里面塞。

我梦想中的卧室有一张四柱木床,环形挂圈垂下蕾丝纱帘。雪白枕头和垫子,缀满细巧的刺绣蕾丝花边。装着清水的玻璃瓶,浸着栀子花的花朵和绿色叶片。

至今我还没有碰到一个可以把家的概念放在他身上的男人。没有一个男人让我感觉到“家”,甚至不奢望他有钱或可以娶我。只要一个房间能够把我喜欢的东西搬进去,让那个人和我分享。

想起以前和小至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在地铁站附近买到大束便宜的鲜花。她抱了满满一怀的玫瑰和百合,一直叹着气说,回家就我一个人看着它们,就我一个人……我的大半辈子也许还是在不同的租住屋里流离失所,睡着它们提供的有着陌生气味的床。

买了一只书橱和胡桃木储物柜子,三罐清漆。再买了一张伊朗手工纯羊毛地毯,深蓝和草绿交织的颜色。叫了一辆货车,把那些装着木块木条的硬纸箱搬回家里。接下来就是要按照里面的图纸开始油漆和拼装。做完油漆已经天黑了。没有办法做饭,接着干。但那些螺丝木块终于让我沮丧起来。我并非是组装一只航空飞机模型,而是高大的原木家具。我的手指破了,流出了血。

坐在一大堆散乱的木板里,我给卓扬打电话。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邀请他来我的家里。但那天晚上做了。我很饿,很累,心情低落。卓扬用了半个小时赶到我的家里,用了两个小时整理完所有的东西。然后走进厨房开始为我做晚饭。

我说,我出去买点东西。我的心里很感动。那种感动让我觉得不适应。这个男人帮我做了所有麻烦的事情,他在照顾我。走到夜色里,慢慢地踱步。眼泪暖暖湿湿地流下来。没有声音。好像仅仅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液体。我一边抽烟一边用手背擦掉那些液体。路过超市,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一条红双喜香烟。

那个晚上我们在一起。在我的房间里。从没有男人来到过这里。我自己住。但是那个晚上,一个男人给我做了晚饭。

吃饭对我来说,是非常私人的行为。如果单独两个人吃饭,通常他们的关系已经具备亲密的前途。很久以前看杜拉斯的电影《情人》。那个瘦小而眼神灼热的女孩,和男人做爱以后跟随他去餐厅吃饭。她贪婪的吃相,手抓着食物,大口地咀嚼。眼神躲避着那个男人。非常可怜。她的身体刚刚已经是他的了,再没有什么欲望可以对他隐藏。食物是最激烈的欲望。

我看着摆在餐桌上的菜:西红柿鸡蛋,清蒸鳊鱼,青豆虾仁。还有蘑菇豆腐汤。简单的家常菜。卓扬把袖子卷下来。他说,我不会喝酒。

就喝一点点,我给他倒酒。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寂静。一如既往的寂静。但是有了一个男人的气味,这种气味使空气变得温暖。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慢。他一直对我说话,说他和羊蓝以前的故事,一边说一边哭。他说,他肯定自己已经不会再接受羊蓝。他原谅过她很多次,这一次走到了绝壁。他喝了很多酒。说累了。也喝醉了。

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聆听着他。为他倒酒。和他一起喝酒。看着他哭。时钟指向凌晨两点,外面下起滂沱大雨。

大雨敲击在玻璃窗上,发出钝重的声音,惊心动魄。我想起以前常常做的一个梦。一个人抱着被子在夜色中走,天很黑,风也寒冷,我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却一直在那里赶路。在路边等出租车。车子不来。我又继续走,渐渐地渐渐地觉得无助。兵荒马乱的感觉。我心里藏着那个温暖的愿望。想找到那个地方把被子铺开好好地睡觉。但是走不到。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噩梦。再没有比它更让人灰心的象征。

我把卓扬扶到床上。脱掉他的黑色T恤,肮脏的牛仔裤和球鞋。我用浸了热水的毛巾擦拭他的身体,用被子盖住他。整理厨房,把碗洗掉,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站在玻璃窗前,看着大雨慢慢喝完水。街上路灯一片模糊的晕黄,没有一个行人走过。我走到床边,把衣服脱掉,躺在卓扬的身边,轻轻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直到那一刻依然没有想过做爱。只想这样贴着他的身体,感受他血液和肌肤的温度。我们都不是对情欲无法自控的人。卓扬是洁身自好的男人。他干净得看不到情欲的阴影。

窗外大雨汹涌而盲目。大雨让人感觉茫茫天地间的寂寞。

也许只是因为大雨。

卓扬的呼吸里有柠檬的清香,那是体内肠胃健康干净的男人才会有的气味。那是一个存留着单纯而脆弱的幸福的男人才会有的气味。他跳动的血管传过来热情,它们是深深海底的鱼群向我游移过来,用甜美的嘴唇碰触我。银白的鳞片迷乱地闪烁。

我们镇静下来,像被潮水冲上岸的鱼,看着彼此无辜的身体。他转身下床,走进了冲淋房。

打开灯看看时间,是凌晨四点多。大雨已经变小,只听到淅沥的残余雨声。拿出烟来抽,走到玻璃窗边,看到外面深蓝色的雨后夜空。想不出前一次做爱是在什么时候。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有一段时间对男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兴趣。

只是喜欢和小至在一起。和女孩子一起在外面四处晃荡。

卓扬收拾得很干净地走出来。他的神情还略带尴尬。我说,听点音乐吗。他说,不。乔。让我想想。

想什么。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卓扬。不要给自己套上罪恶感。

我知道。你从来对什么都不在乎。

今天是我的生日。本来不想告诉你。我在生日的时候总是心情不好。

希望你能够快乐。乔。我想我能带给你的东西不多。我很清楚。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一切都无所谓。

他走了。我起身去小冲淋房洗澡。热水顺着身体的肌肤往下流淌的时候,感觉到深深疲倦。躺回到床上,把酒瓶里剩余的酒全部喝空。拉开被子,扎扎实实地睡了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是尖厉的电话声音把我吵醒。迷糊地接过电话,一边看看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多。电话里是靳可。这个北京来的拍电影的男人。

他说,乔,我还是对你的小说有兴趣。或者你可以重新写一个故事。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合作。我的几个朋友都对我提了,说我应该和你联系。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过我的小说。

没有。他坦白地说。我只看剧本。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合作肯定会好。

我有直觉。他说。希望你有空能来北京,我们再详细谈谈。你的新小说可以现在构思起来吗。

好吧。我想想。

我挂掉了电话。想回到被窝重新睡。刚睡了两分钟,电话又响起来。这下我是彻底被惊醒了。这个倒霉的早晨。

乔,我被录取了。一个香港公司。卓扬清楚镇定的声音。他说,昨天你生日也没有替你庆祝,今天晚上出来一起庆祝。

我去淮海路等卓扬。跳上了一辆公车。车厢里很空。阳光透过玻璃窗猛烈地照在脸上,使我昏昏欲睡。我挣扎了一番,还是睡了过去。

我的梦在继续。这一次看到自己抱着被子,走出一个房间。门外是紫色的山谷,翠绿的河流。一个男人慢慢地走过。他的衣服掠过我的脸,熟悉气味像风一样掠过。心里颇费猜疑,忍不住跟着他走。我们慢慢地走,走……我问自己,为什么感觉到紧张。他即将上山。等在入山的小路口,背影朝我。我想,他要带我去吗?心里惊跳不已。突然抬起头,看到天空是血红的。血红的天,白云像棉絮一样大团大团疾速掠过。这种惨烈的景象让我无法呼吸。魂魄要被吸了去般地空掉了。

悚然地睁开眼睛,看到阳光里的空气尘埃飞舞。梧桐树招摇着绿色的大叶片,我的眼睛一阵刺痛,眼前飞舞黑色的阴影。看看周围,依然是空的车厢和面无表情的几个半途上车的人。摸到额头上的汗,天气开始热起来。我下了车。

为了安慰自己,走进百货公司。

很久没有买新衣服,也不买化妆品。除了香水,买来也只是放在抽屉里,在一个人的时候喷在手腕上闻着玩。在上海男人的眼光中,我应该是那种极其邋遢和粗糙的女子。

在巴黎春天看到一条刺绣的棉麻白色连身裙。摸在手里,微微硬挺的柔软触感让人心情愉快。一个胸前扣着工号牌的女孩子满脸戒备地走过来,提醒我价钱。一千三百五十元。我对她笑笑,然后离开。有新款的香水是百分之二十的茉莉和百分之八十的樱花味道。CherryBlossom。这都是容易枯萎的花朵。包装纸盒上描着一朵一朵粉红色的樱花,美丽至极。不敢碰它的试用装,怕自己动了占有的念头。放下它心情愉快地走出了店堂。

大街上,常看到那些不厌其烦的男人。一手拿着大包小包,一手揽着女友的腰,说话的腔调缠绵悱恻。沪腔的发音柔软而余韵袅袅,一切都在欲推还迎中。说着上海话的上海男人,他们有莫名其妙的地理优越感。懂得如何跟随潮流气息地吃喝玩乐和打扮。有暧昧的感情,容易喜欢女人,但不容易付出自己的全部。他们是自命不凡又备受压抑的男人,有许多微妙的值得玩味的地方。

现在我认识的上海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卓扬穿着黑衬衣和黑色的西装,他说他刚从新公司回来。我笑。他脱掉西装,把它搭在肩上,脸上的表情还是快乐的。他说,你不要笑,以后就看惯了。为了它的薪水不薄,我自己已经先习惯了。先请你好好吃一顿。

逆光站在夜色中的时候,他的脸散发出陌生而温情的味道。我们沿着步行街走,看百货公司的橱窗。他对我说他的公司,絮絮叨叨,略显兴奋。

我们去了日本料理店吃寿司和生鱼片。他说,羊蓝又来找他一次。那个日本男人有老婆孩子,根本就没打算认真。突然想起小至。很想念她。不知道她现在到了哪里。她没有打电话给我,大抵是日子过得过于幸福或者太不幸福。

每个女子都曾经有过灰姑娘的梦想。以为自己坐着一辆南瓜变成的马车就可以找到王子,只因为本身何其贫乏。

我说,你拒绝她了?

是。我对她彻底说清楚。

你看,卓扬。爱情不过如此而已。

是。有些爱情不过如此而已。

他坐地铁送我回家。在地铁出口站他买了一只哈密瓜给我。他说,你应该多吃点水果,你的脸色灰暗,皮肤很干燥。我说,抽烟抽多了。不抽又不行。我把那只瓜接过来,抱在怀中。他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双鱼座男子。他对身边的女人都很好。

我说,我们在这里告别吧。给我一根烟,点上。他点上了,放在我的唇间。我笑笑,叼着烟,侧过去用我的脸贴他的脸,算做吻别。他沉默着,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拉住了我。阴影中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嫁给我,乔。

我说,好,没问题。

他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乔。

这句话就似乎有点严重了。我说,不要开玩笑,扬,最近我没心情。

我真的要娶你。乔。我希望能照顾你。你是聪明的女子,聪明的女子都值得同情。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香水给我。他说,想你可能会喜欢。是樱花味道,今天早上买的。

我抱着一只硕大的哈密瓜。手里捏着一瓶香水。叼着一根烟。独自走上楼梯。腾不出手来开走廊灯,又懒得放下瓜,就在漆黑中摸索,一步一步小心地向上跨越。

寂静中脑子里掠过很多问题,问自己,是要这样一辈子写字养活自己,还是让另一个男人来和我度过余生。哪一种方式会让我感觉更安全更快乐一点。每天都在写,写,写。写着我的幻觉,我的涂鸦,我的孤独,我的房租,水电费,电话费……每天让自己吃饱穿暖,看很多电影,以便让生存略显愉悦。可是卓扬对我说,我是聪明的女子,聪明的女子值得同情。在他眼里我是一个畸形的人。全身暴露,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生活在现实里。一目了然。所以,他用怜惜的眼神看我。

男人大抵总是会爱上在他感觉中需要保护或能够保护他的女子。而我,我只是想有那么一个人。在风中把一根点上的烟,放入我的唇间。每天每夜,看着我老去……

拆开香水的包装纸,把香水瓶拿出来,喷了一点点在手腕上,举起来闻。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弥漫开来。那天晚上很累,没有洗澡,没有脱衣服,裹着香水味道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答应卓扬去见他的父母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那三天什么都没想。当卓扬说,要带我去他家里吃饭的时候,就答应了。他说下班以后就来接我。下午快递送来几个印着百货公司名字的纸袋子。里面是新的夏装。白色短袖棉衫。碎花齐膝裙。细高跟系带凉鞋。

他在宠爱我。

穿上衣服和鞋子。头发涂了橄榄油,好让它们看过去显得服帖一点。拿出丢在抽屉里好几个月的旧口红,抹了一点。整个人看过去亮丽起来。

我是个懒惰女子,觉得打扮自己简直是最耗费精力的事情。心里莫名的烦躁。天气闷热,快到八月了。拿出一根烟来抽。突然发现镜子里的人手里夹着烟的样子显得突兀起来。我要为这个男人改变自己吗?就因为他给了我哈密瓜,香水,新衣服和求婚的诺言?

一个女子的寂寞就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可是我想,我是有点害怕了。如果一个男人对我伸出手。如果他的手指是温暖的。他是谁对我其实已经并不重要。

事情发生得很快。在我走进他家里的时候,我就闻到了结局的气味。

那是一幢陈旧而整洁的学校教师公寓。他的家在一楼。房子后面的空地有大片的树林。门前有桃树,结着小而僵硬的果实。草丛很浓密。走进去的时候,卓扬的父母都在厨房里做菜。房间很大,三室一厅,装修得干净普通。像所有殷实而平庸的上海家庭。空气里有属于一个陌生家庭的琐碎的气味。这种气味从桌子,墙壁,沙发,茶杯……每一件物体里弥漫出来。

这陌生的气味包围了我。我把在路上买的巧克力放在桌子上。客厅里,电视在放股票信息。卓扬对我说,他的父亲退休以后就一直在炒股。我在几分钟里面就判断出这个家庭的本质,父亲温和老实,母亲能干强硬。他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大学。

和这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饭,不适感越来越强。因为这个男人,我就得和三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吃饭并对他们小心翼翼地微笑。他的母亲一直在肆无忌惮地打量我。我不喜欢这种尖锐神情,里面充满世俗的标准。

她用上海话和我说话,听我讲普通话,就马上说,你不是上海人吗。我说,不是。那个中年妇女的眼神马上松懈起来。

上海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我微笑。即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等人家的家庭妇女。他们觉得每一个来上海的外地人,都是来看花花世界。

她又问,你做什么工作。我迎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自由职业。自由职业?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说,自由职业就是没有工作。

卓扬在旁边马上解释,妈妈,乔是一个作家。她写作,在杂志上撰稿。她还出书。

他的母亲怀疑地看着他。作家应该是离她太遥远的概念。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无法把握。不能控制局面使她不愉快。于是她说,扬扬告诉我,他要和你结婚。我现在还不清楚你们之间认识了多久,对彼此是否了解。扬扬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我们一直宠他……

我低头微笑。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发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莫名其妙的晚餐。穿了崭新的衣服,鞋子,涂了发油和口红,走了很多路。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他的家里。来接受他的母亲,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女人的盘问和戒备。

仅仅是因为寂寞吗。我的心里黯然。我想也许是寂寞太久。我以为自己可以有一个家。我不再说话。我发现自己已经厌倦了。

一吃完饭,我就告辞。没有给予任何理由。我说,我得走了,卓扬。

卓扬看着我,他的眼神焦虑而疼惜。他送我出去。夜色中月光把马路变成一片白色的荒凉的海洋。在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从裙兜里掏出一只从树上摘下来的小果实。它还没有熟,青涩僵硬。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喀嚓咬了一口。

我说,它很酸,卓扬。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卓扬哭了。大滴的还没有破碎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我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我说,你为什么哭。

你不喜欢我的家庭。乔。

这是你的家庭。卓扬。它和我无关。

我知道你小时候应该没有拥有过完整的家庭生活。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一大桌子人吃饭,被别人关心,对别人解释,看着别人的脸色微笑,每天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面喜怒哀乐孝敬公婆,伺候小叔吗?不,卓扬。你不理解我是如何的女子。我不需要。

可是,这就是正常的生活。如果你拒绝,就是一辈子的孤独。

那又如何呢。卓扬。你以为我会惧怕孤独吗。我只是偶尔会感觉寂寞。两者不同。

不能再和眼前这个男人讨论下去。结局已经出来了。我看得清楚。他离我这么近。我能够闻到他嘴唇里的柠檬清香的气息。可是实际上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一个人。

那种远是不着边际,让人迷惘的。就像一个人走在对岸,看得见,却怎么叫也叫不应。想起来我们走在阳光温暖的大街上,过马路的时候,他轻轻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到了对面,就轻轻地放开。我再次深深黯然。是,要依然留在原地。没有人能把我带走。

我说,我要走了,卓扬。不要送我。我自己去坐地铁走。

你回家会给我打电话吗。

会。我安慰他。

你要离开我,乔。

我微笑。把手里的核扔进草丛里。多么希望自己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后面种着大片的树林,前面有结着果实的树……可以在树下看书,晒太阳,或者晚上一个人听露水的声音。下雨的时候,夜色里有雨滴和树叶缠绵的声音……

可惜。这一切并不属于我。

在地铁站台上脱掉了脚上的丝袜和高跟鞋。它们让我脚跟酸痛,难受至极。终于得到了解放。坐在站台上的椅子上,把丝袜丢进垃圾桶。一边扭动赤裸的脚趾一边忍耐着想抽一根烟的极度渴望。

有个男人站在离我约一百米的位置上。平头。白衬衣。咸菜绿的粗布裤子。咖啡麂皮鞋。肩上背一个大皮包。应该是刚加完班的记者或设计师吧。那种宜人的气质不是短短的日子所能磨炼出来。在这个城市里,见过太多面目张皇,眼神无力,心浮气躁的男人。我注视着他。在离他约一百米的位置上。他微微侧过脸。他的眼神像风一样掠过我的头发。然后他走进地铁的另一扇门,在人群里消失不见。

在每个人的心里,其实是有爱情的。一直都有。我想。它不是婚姻,不是诺言,不是家庭。它是一种气味。引导着人盲目前行却无从触摸。而这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任何人任何气味掉在里面就不见了。它的黑暗无从测量和计算。荒芜至极。

在依然拥挤的夜班地铁里,我夹杂在各种陌生躯体的中间,听着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音和巨大的风呼啸而过。很多面无表情的脸。不知归宿的生活。

发现自己听到了雨声。淅沥的雨声打在地铁车厢上,然后逐渐变得大起来。心里有点滴的温暖复苏,拼命地在空白的记忆里挖掘着线索。想了很久。想起来的是黑暗中卓扬贴近我的气息。他血管跳动的声音。

某一刻,我们曾经互相拥抱,以为能忘却世界的荒芜。然后雨停了。他穿好衣服走了。天要亮了。我睡了。一切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边走边爱,人山人海。拿着车票微笑着等待。那是王菲的一首歌。

我把头靠在铁杆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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