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餐盘里的肉酿茄子和红烧里脊,丘程盯着我,眼神活像要把我切丝炸酱,做成红烧里脊。
偌大的饭堂,整齐划一地摆放着浅蓝色餐桌和固定的圆椅,这会儿正是饭点,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我盯着丘程身后男生翘起的呆毛故作镇定。
丘程拿银色筷子敲了敲我的餐盘,终于松口:“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反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快吃饭吧,我刚都听到你肚子在打更了。”
我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口里脊。当年丘程离开小区的时候,我并非不愿去送他而是没办法送。所幸丘程也没有坚持,他一开始揪着不放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需要一个节点的缓冲。
毕竟,我们的共同话题除了开学也只有童年。
我兀自想着,抬头却发现丘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筷子。
“你吃吗?”我晃了晃手中夹住的里脊,红褐色汁液滴落在银色餐盘上,却像滚进我嘴里,我喉间没忍住动了动。
丘程把筷子竖在餐盘中间,撑着脑袋突然勾嘴一笑:“你怎么还是这样?”
这样?是怎样?
我顺着对方的视线往收回的手肘看过去,眼神一顿,时间像是光速往回倒退。
小时候,家里有长辈,碍于礼貌都得在吃东西之前过问其他人的意见,但我心里的想法与表面功夫完全背道而驰,我一边笑着询问一边隐隐渴望他们都拒绝,好让我能独享美食,便会下意识地把递出去的手往怀里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带。
连我父母都没有发现我的小心思,只有丘程知道,并且会在这种情况出现时,率先出口拒绝,横着脖子语气斩钉截铁,让旁人都不好伸出手。
然后,事后和我五五分。
我回过神,抬头正视对方。
不仅是身高,丘程连眼角眉梢都像遇春盛放,高挺的鼻尖,内双细长的双眼,还有笑起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竟让他看起来……有那么点像模像样。
“什么像模像样,我这炯炯双眼、高鼻梁、大长腿,活脱脱就是标配版男神!”
我毫不掩饰地“嘁”了一声,吃饱喝足后一边拿筷子挑剩下的茄子,一边问他:“方世伟他们在(2)班,你也在(2)班吧?”
他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应该是吧。”
“嗯?”这个话题竟然还有第三个选项?“难道你不在(2)班?”
丘程端起餐盘:“也不是,我原本是分配在(2)班,但有一个认识的老师想让我去她班上,我还没回复她。”
我跟着他把残羹倒进盥洗池旁边的蓝桶中,忍不住好奇道:“走后门吗?”
丘程回头瞪我一眼:“那是邀请!她初中时带我参加过几次省里的作文比赛,我升高一,她也被调到若河,估计是还想带我吧。”
丘程的妈妈是语文老师,他从小语文成绩就优异,这点我倒是不怀疑,只是随口问了句哪个班。
“(17)班……好像是这个,我没认真听。”
我一把拉住他:“几班?”
他不明所以:“(17)班啊。”
我气血直冲天灵盖,痛心疾首:“(17)班啊!若河尖子班!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你竟然不去!更何况……”
“何况什么?”
更何况……还能看见陆朝浥。
我越过他快步跨上阶梯:“更何况楼层低,学校对尖子生总是照顾周全,连几步阶梯的时间都省了。”
“你忘了(2)班在一楼吗?”他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况且我可不想变成削尖脑袋往书堆里扎根的书呆子。”
初中时我就听多了这种话,一般都是出自表面风光洒脱,暗地里却咬牙刷题的学霸身上。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和艰苦追赶排名的人区分开,并借机告诉别人,老子不是用功,老子是天赋异禀。
可是我不想拆穿丘程,只是配合地问他:“那你想变成什么?”
他的脚步声和我齐平,抬头望着远处的寝室楼略一思忖才道:“我不知道,但起码不是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不是自己讨厌的那类人吗……
我正对着丘程往后退,他身后有隐曜的远山和湛蓝的天空,落日从他的发梢蔓延到我的脚尖、手上和微微眯起的眼皮上。
如果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就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若河近几年各大高校军训晕厥人数剧增,若河当地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消解家长的不满,我正好撞上这个大好时机,既不需要去军训基地也不用经历一个星期的烈日烘烤,但我没想到光是在校三天的军训就够把我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简霓站在我身边趁着教官转身的瞬间迅速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怒道:“我的防晒霜都白涂了。”
“你别说话了,教官往这边过来了。”林安安红彤彤的双颊暴晒在烈日下,额头的汗水流过眉梢往她的眼角滑下去,刺痛感迫使她眯了眯眼。
我没忍住抬手替她抹了一下,她半眯着眼冲我笑。
我收回手把汗珠在裤腿上蹭了蹭,这会儿才感觉脑袋沉重,喉咙一阵火辣辣的滚烫,我心里一跳,半合着眼努力转移注意力。
我第一次见简霓的时候是在和丘程吃完晚饭回寝室的路上,当时见她推掉旁人帮忙的请求,左膀右臂各挎一个大包,摇摇晃晃地进寝室。
真结实……
这是我对简霓最初的印象。而林安安与简霓完全是互补的性格,林安安生得白净,说话的声音都软绵绵的,带着一股子江南女子的温婉。
因为彭嘉彦被误分错寝室,导致四人房最终只有我们三人,而在她们默许下我便喜滋滋地把多余的日用品和行李箱放在空床位上,当时她们正背对着我整理床铺,简霓突然问起今晚吃什么。
在那一刻我才体会到,我的高中生活真的开始了。没有锣鼓喧天和声势浩大的欢迎,平淡得就像我原本就是住在若河一样,我难免有点唏嘘。
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成长中质的飞跃,没想到连开端都平凡无奇。
我用力闭了闭眼待汗水滑过眼角才睁开眼,啊……转移注意力没用,脑袋还是一阵眩晕。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教官脸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面跑。
这会儿朝阳正热,头顶上的热气包裹着每一寸肌肤,冷汗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在球场的水泥地面上,“刺啦”一声消散。
简霓趁乱撞了撞我的肩膀:“后面又有人晕倒了,一会儿就按我们昨晚说的,我数三二……不对,不是这个节奏,一会儿我数三……二……”
你倒是数“一”啊!
我心里呐喊,两眼一黑直接倒在她身上。
“我去!我还没数一呢!”
这是我在陷入黑暗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医务室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浓郁的奶味?我眨眨眼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强光才往身侧看过去。
丘程背对着我半伏下身子在桌子上捣鼓东西,听见声响才捧着一杯牛奶回过头,我这才看清桌面上的小型电磁炉和奶锅。
“来,把牛奶喝了。”丘程坐在旁边的床上把牛奶递给我,转身把电磁炉的插座拔了。
“医生说是低血糖硬要给你吊葡萄糖水,要不是我拦着,你这会儿肯定得瞎折腾了。”
我捧着牛奶微微一愣,立马垂眸乖乖喝牛奶。
小时候我特别怕医生,偏偏小区门外就有一个诊所,不管有病没病是何病因都逃不过扎针的命运。有一次,我低烧不退迷迷糊糊被妈妈抱去诊所打针,但就在医生准备药剂时我一眼瞄准时机撒腿往门外跑,速度快得夏女士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
丘程总是隔三岔五地借此事取笑我,但当时替我回去取药的也是他。
我脸上一热,借着喝牛奶的间隙回避对方揶揄的眼神。整个医务室都是浓郁的奶香,我抿了抿嘴角的奶渍才想起问他:
“你的奶锅哪来的?”
“跟学校奶茶店的大姐借的。”丘程一边拆开脖子上的绷带一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可是交了一百块押金的,一会儿还得还回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上绑着厚厚一圈绷带,他此刻正在继续往下拆手腕上的固定板。
“你的手怎么了?”白色绷带里面还露出一片深褐色药膏的影子,但医务室里的奶味太过浓厚硬生生地把药味压制住了。
丘程把短木板抽出后才重新绑上绷带:“昨晚玩滑板摔倒的时候手腕撑了一下地。”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哀恸,他为了挽回伤势不得不解释一句:“不严重,一周就好了。刚好撞上军训我故意让医生绑成这样的,不然可逃不过那群老师的火眼金睛。”
他支着一条腿靠在墙上,左手搭在膝盖上问我:“还晕吗?在你桌上有巧克力。”
我摇了摇头,医务室里开着空调,后背上的冷汗变成黏糊糊的一片冰凉,我靠得别扭索性完全坐起身。
“你送我过来的?”
他晃晃左手笑了笑:“我可没办法送。我刚到医务室换药来着就看见教官身后跟着两位女生心急如焚地抱着你闯进来,医务室的药剂没了,季医生要出去一会儿便让我守在这里。”
估计都把简霓和林安安吓傻了,我当时脑袋眩晕一片,嘴巴张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声响,简霓肩膀撞过来的时候我目光所及之处已经乱成一片黑白。
“你和陆朝浥认识?”
丘程冷不丁一句话丢过来,我傻兮兮地“啊”了一声。
他还想开口就见医务室门口站着一个人,逆着光身姿挺拔,摘下军帽的脸上挂着汗珠,神色却很淡然。
“你怎么样了?”陆朝浥的视线扫过丘程微微点头,把手上的红色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
我一脸讶异,一边拆塑料袋里的奶糖一边说:“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晕倒了?”
“我们班正在跑操,路过时看见了。”
我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书上说的翩翩而落宛若美人状的晕倒都是假的,我至今都能想起自己“哐当”一声砸在简霓手肘上时的疼痛感。
“你就不能只看见我英姿飒爽走正步的样子吗,光撞上我出丑的样子。”
“不丑,”他把帽子戴回头上,“你好好休息。”
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仿佛只是路过往里看了我一眼。
“你没醒的时候他就来过了,你们很熟?”丘程支撑着下巴看我,一脸若有所思,“你已经不喜欢吃巧克力了?”
我揉捏包装纸的手指一顿,一时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
“你们很熟吗?”他似有所觉,重复了一遍。
“我们初中是同桌来着,他人挺好的。”我把包装纸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突然想起方才陆朝浥冲丘程点头的动作。
“你们认识?”我问。
“初中市区竞赛的时候见过几次。”丘程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他的名字蛮特别的,看过一眼就记住了。”
我顿时来了精神,与有荣焉地咧嘴一笑:“是不是很好听?听说是他爸爸取自‘渭城朝雨浥轻尘’诗句中的字,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觉得特别惊艳。”
丘程往绷带上拉紧的手一顿,目光轻飘飘地扫在我脸上:“嗯,还行。”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丘程小时候特别在意他的名字,光是他名字的由来就跟我解释不下四五遍。我这边在走神,丘程已经收拾好电磁炉和奶锅装进袋子里提着等在一边。
“能走吗?我送你回寝室。”
我应声掀开被子下床,刚跨出一步才想起桌上的巧克力,我把它塞进校服裤口袋,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丘程转头收回视线。